羑里囚禁前和囚禁中的故事,我们后面再写。本文主要写囚禁结束之后的一段故事。
羑里囚禁后,文王周昌一度靠易卦预测技能受到纣王的赏识,他在殷都的儿子们应该也颇为显赫。甚至,他可能就是在这里结识他的事业合伙人吕尚,也就是后世所谓的“姜太公”的,这时的吕尚应该还属于殷都屠宰场的贱民。
但是,随后发生的长子伯邑考被杀祭事件,成为商周关系的重要转折点。从此,周族不可逆转地走上了灭商之路。
殷都屠宰场的相遇至于文王父子在殷都遇到吕尚的具体情节,现在已经无法考证。虽然都是西土之人,但他们应该没有太多共同语言:周人和羌人已经连续三代为敌,现在周昌父子已属商朝上层圈子,吕尚却是殷都的底层贱民,更何况他们可能还有私仇。
但有一点很清楚,那便是,武王周发后来娶了吕尚的女儿,这位周朝开国王后被称为“邑姜”:“邑姜,武王后,齐太公女也。”(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服虔注)这个“邑”字颇不寻常,它并非吕尚家族的天干日名,却和文王长子周邑(伯邑考)同名。
这应该不是巧合,邑姜的名字很可能就来自周邑。也就是说,周邑才是邑姜的第一任丈夫。周邑不幸早逝后,邑姜这才改嫁其二弟武王周发,但保留了首任丈夫的名字以作为纪念。这也许不符合后世周人的礼法,不过,在文王和武王一代还并没有后世的礼法。周朝开国后尊周邑为“考”(父),应该也与此有关。
周文王和吕尚的关系,很可能就是从伯邑考和邑姜的相识开始的。伯邑考当时是纣王的御者,平时住在王宫内,而当走出王宫外出时,很可能遇到离王宫不远的邑姜。由于他们都来自西土,伯邑考又是一个年轻的公务员,很可能开始了一段不寻常的故事。
在一开始,对于周邑和邑姜的恋情,双方的父亲应该都不会赞成。在吕尚眼里,周族是商朝的无耻帮凶和吕氏部族的仇家;而周昌则指望周邑联姻一家显赫的邦国,至少是苏妲己的母国苏国的级别,倘若下一任族长夫人出身殷都贱民,且她的父亲还是个老羌人,周族在商朝的形象会大打折扣。
通过《易经》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周昌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,他一定认为世界有多种可能性,不如先看看这女子家族的情况,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。
在《易经》中,家人卦的主要内容是家庭生活的烦琐和温情;而和它成对的,则是暌卦,字义是乖离。暌卦的内容非常诡异,讲的是周昌的一次看上去让人莫名其妙的行程,像是去到了都市中的贫民窟(也就是吕尚工作的屠宰场),充斥着肮脏和混乱,而且无知的贱民也对这外来者充满着敌意。
初九爻:“悔亡,丧马,勿逐,自复。见恶人,无咎。”是说后悔丢失东西。马丢了,不用追,自己会回来。遇见恶人,没有灾祸。
九二爻曰:“遇主于巷,无咎。”是说(马)又在巷子里遇到主人,没有灾祸。
六三爻曰:“见舆曳,其牛掣,其人天且劓。无初有终。”是说见到一辆车困在路上,牛拉不动了。赶车的人额头刺字,鼻子被割掉了。没有开端,但有结果。
九四爻曰:“睽孤,遇元夫,交孚。厉,无咎。”是说一个人离开,遇到一个高个子,正在把俘虏绑起来。不顺利,也没有灾祸。
六五爻曰:“悔亡。厥宗噬肤。往,何咎?”是说后悔丢失东西。那家人在吃肉皮。去吧,有什么灾祸?
上九爻曰:“睽孤,见豕负涂,载鬼一车。先张之弧,后说之弧。匪寇,婚媾。往,遇雨则吉。”是说意见不合,看见猪在泥坑里,有人拉着一车鬼。有人先张开了弓,又放下了弓。不是劫匪,是要成婚。去吧,遇到下雨会吉利。
根据暌卦的卦爻辞,周昌应当是驾车去的屠宰场,还把马车放在了巷子外,结果马丢了(“丧马”,也许是被偷走了),后又在巷子里找到了(“遇主于巷”)。他看见,有额头刺字、鼻子被割掉的贱民(“其人天且劓”)正赶着牛车运送骨头,而且很可能是人骨,因为有一个高个子正在捆绑俘虏(“遇元夫,交孚”)。在笃信算命通神的周昌看来,这简直是一车鬼魂(“载鬼一车”)。他还看见那家人更不体面,在啃吃肉皮(“厥宗噬肤”,应该是来自屠宰场的下脚料,在差里地牢里,周昌也经常吃)。但最后的上九爻,居然以婚事结尾(“婚媾”)。
也就是说,这次到访屠村,周昌应当是和吕尚达成了共识:此时,周昌已经在密谋“翦商”大业,吕尚表示支持。这标志着周族要回归羌人的亲友阵营,一起对付强大而残暴的商朝。
周邑和邑姜应该不会在殷都正式办婚事,否则这太有损周族在商朝的名声。一切都可以留待以后。
商王册封“周方伯”《史记》记载,在周昌的臣僚向纣王进贡大量礼物后,纣王开恩赦免了周昌,为表忠心,周昌又向纣王贡献了一块“洛西之地”,于是,纣王赐周昌弓矢和斧钺,授西土征伐之权,称号为“西伯”。
这种赐弓矢和斧钺并授予征伐之权的做法,并不见于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,更像是西周以来分封制度的规则,而且“洛西之地”距周原有点远,反而比较靠近西安老牛坡的崇国,周族不大可能扩张到这里。所以《史记》所说的恐怕只是后人的想象。
纣王时期的一大特点是,不仅杀祭异族人牲,也用商人贵族献祭。殷墟后冈H10祭祀坑就埋有数十具贵族尸体,而且填土中亦有大量炭灰和烧过的骨头。此外,还有史书记载的纣王杀戮王朝重臣并让人吃掉的行为,所谓“醢九侯”“脯鄂侯”“剖比干”。
这自然会在商人显贵和周族等附庸上层引发极大恐惧,形成纣王残暴的种种传闻。
根据考古和甲骨卜辞提供的真实历史背景,周昌可以被商朝称为“伯”,但说他被封为可以征伐列国的“西伯”,则应当是虚构的。毕竟,老牛坡有商人的崇侯之国,还轮不到周族来任意征伐西土。
从古公亶父迁居周原开始,周人就有拉商朝大旗抬高自己的传统。如前述,来自挚国的大任和莘国的大姒,皆被周人史诗说成“天之妹”和“自彼殷商”,甚至《易经》中还有“帝乙归妹”之谓,这样看来,周昌被宣扬成有征伐西土之权的“西伯”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。
不过,纣王确实曾授予周这个小番邦一点正式名分。记录周昌随纣王南征的师卦上六爻曰:“大君有命,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”意思是说,大君发布命令,让我(周昌)建立国家,世代传承下去,不要任用小人。
殷墟考古并没有发现册封周昌的甲骨记录,但在周原的“文王大宅”找到了,而且不止一片。
先看有残缺的第一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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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意是说,纣王祭祀先王,询问是否应当“典册周方伯”;结果是顺利,纣王会受到先王的保佑。
在这条卜辞里,纣王可能祭祀了两位先王:第一位是“文武□”,可能是其祖父文丁(文武丁);第二位是“天□”,可能是大甲,商朝第四代王,因为第二片甲骨的卜辞中也出现了大甲。“邵”是祭祀方式,“帝”可能是上帝,也可能是对大甲的尊称。
再来看完整的第二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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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是说,举行占卜,纣王向先王大甲献祭,询问是否应当“册周方伯”;结果是顺利,纣王会受到先王的保佑。
“册周方伯”后面的字,出自曾任周原考古队队长的陈全方先生的临摹与释读。此字的甲骨文字形,是一只手抓着一名女子,下面放着一个接血的盆,一种杀女子献祭的方式。
在《史记》中,亶父和季历并没有“伯”的头衔,只有周昌有“西伯”称号。所谓“西伯”固然有周人夸大吹嘘的成分在里面,但看来到周昌的确是有了“伯”的头衔。如前述,倘若前两代就已经获此称号,周人肯定会更夸张地将其载入史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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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如上述两片周原甲骨所载,纣王授予周昌的真正头衔是“周方伯”,仅是认可周作为一个西方小邦而已。
按理说,册封仪式应当在殷都举行,为什么这些甲骨会出现在周原的“文王大宅”?(大宅内的秘密下文会专门介绍)李学勤先生认为:“这些是周人替商王占卜的龟甲,其年代可定为周文王时⋯⋯这些片龟甲有可能是从商朝都邑带回的。”但问题是:一,商王册封周方伯的决策为何要由周人来占卜?截至目前,从未发现商王有把占卜后的甲骨赐给臣下的记录。二,这两片甲骨非常小,上面的字小如粟米,根本不适合这种礼仪用途。三,甲骨记载的内容发生在殷都的商王朝廷,但制作风格却又是周原“文王大宅”的。真可谓谜团重重。
对此,李硕先生的推测是:册封仪式的确是在殷都举行的,周昌也目睹了商王占卜和刻写卜辞的过程,并牢牢地将其记下,待回到周原后,为了获得商王占卜通神的能力和推进自己的“翦商”事业,他偷偷地模仿了整个过程,包括刻写卜辞,而且为了保密,他还采用了非常细小的微雕字体。或许在周昌看来,只要能完整地再现祭祀和占卜的过程,也就等于掌握了商人与先王(诸神)沟通的方式,从此,他就可以单独地联络诸神与商朝先王了。
此外,这两片甲骨上的“周”和殷墟卜辞中的很不同,它的上半部更像是“用”字,而且下面还多了一个“口”。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对“周”字的解释是:“从用,从口。”看来,其渊源应该就是周原“文王大宅”的甲骨刻辞。
在甲骨文里,“用”字有专门的含义,指杀掉献祭的人或牲畜,如“用羌”或“用牛”,这几乎是它在商王卜辞中的唯一含义,且使用次数极多。所以,“从用,从口”的“周”也可能是商王室为姬周族特意造的字,象征其职能就是为商朝提供“用”的人牲,只是目前的材料尚不足以为此提供确证。
目睹殷都献祭仪式周昌押送俘虏到殷都后,自然会目睹商人的各种杀俘献祭仪式。
先是在商王宫廷中举行献俘仪式。夬卦曰:“扬于王庭,孚号有厉。”“扬”,是臣民颂扬王的伟大,“扬于王庭”是商周时臣下参见王的习语。“孚号有厉”意思是,有俘虏大声惨叫,说明可能同时有杀祭举行。
《礼记·郊特性》记载:“殷人尚声,臭味未成,涤荡其声。乐三阕,然后出迎牲,声音之号,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。”商人祭祀最重视声音,所谓“殷人尚声”。献祭的动物大声地嚎叫,是在向天界神祇报告祭品强壮、合格,所谓“声音之号,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”。《礼记》是东周时人编写的,当时的人已经不太知道商人的人祭行为,所以才会以为商人和周人一样都只用家畜献祭。还原到商代的真实场景,这显然包含人牲的叫喊。
观卦曰:“盥而不荐,有孚颙若。”“盥”,本意是礼仪性地倒水洗手,也指用酒洒地、告慰地神之礼。但不管是洗手还是倒酒,都是献祭仪式开始阶段的程序。
“荐”是指杀人献祭,后世“荐俘”一词即从此来,如《逸周书·世俘》有“荐俘殷王鼎”。但观卦的内容有点奇特:这次不知何故,在“盥”的程序后,却迟迟没有开始杀俘,所谓“盥而不荐”。这应该是周昌初次参加殷都的献祭仪式,虽不懂其中的操作原理,但却在紧张等待中牢牢地记下了自己的见闻。
“颙”,本意是头大的样子,但给《易经》做注解的唐代孔颖达妙名其妙将其解释为“严正之貌”。其实,它在这里应该引申解释为身体高大之貌,故本人在《易经的真相|观卦》一文中将此爻解释为:祭者灌酒而不献牲,因有身体高大的俘虏,杀之以当牲也。或者解释为翘首观望的样子,意思是:仪式开始后迟迟没有开始献祭,有些俘虏在紧张地顾盼。
萃卦也是周昌到达殷都后的见闻,卦辞中有商王杀牛祭祀(用大牲)的内容:“亨,利贞,用大牲吉。”
其中,初六爻曰:“有孚不终,乃乱乃萃,若号,一握为笑。勿恤。往,无咎。”意思是说,有些俘虏精神崩溃,试图逃走,或者扎堆在一起,大声嚎叫,还有人因精神失常而狂笑。但结论是,不用担心,应当继续进行下去。
六二爻曰:“孚,乃利用禴。”意思是说,俘虏正好用于禴祭。在商代,禴是一种在春天举行的祭祀仪式。此外,升卦九二爻曰:“罕乃利用禴,无咎”,也是同样内容。
兑卦九二爻曰:“孚兑,吉,悔亡。”“兑”,即“悦”,开心。这是说,在殷都的日子里,有些俘虏似乎看到某些生机,变得乐观了起来。但到九五爻,就是“孚于剥,有厉”,被剥皮,惨叫。
坎卦曰:“有孚,维心,亨。”意思是说,掏出俘虏的心脏,烧熟后献祭。心脏是人体供血中枢,古人对其非常重视,认为是人的心智和魂魄集中之地,最适合敬献神灵。比如,玛雅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的人祭仪式就最为重视剖心献祭。除了坎卦,《易经》其他卦也有用人心献祭的记载。《史记》亦记载,商纣王“剖比干,观其心”。看来,这种行为在商人献祭中比较常见。
除了捕俘和献祭,《易经》里还有周昌初到殷都的诸多观感和经历,特别是他被纣王囚禁之后的生活,容后详细介绍。
参考书籍:李硕《翦商》(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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